青冥宗內, 孤月虛弱的歪坐在床頭, 胸前的衣襟微微敞開著，在他心口附近的位置, 雷電灼燒過的地方一片焦黑, 焦黑中，隱隱可見紅色的血肉往外翻卷著。

侍女跪在床前, 雙手高舉著琉璃托盤, 托盤中放置著清水和藥瓶。

阿緋坐在床畔，將布巾放進銀盆中，沾了清水，替孤月清洗著傷口。

布巾一點點將皮肉附近血跡擦拭掉, 阿緋的手是顫抖的, 每抖一下, 傷口便被蹭一下，疼得孤月臉都白了。

他握住阿緋的手, 苦笑道：“妹妹嬌貴，做不了這些, 交給下人吧。”他轉頭看向一旁跪著的侍女，“你來。”

“是，大人。”侍女膝行向前, 把托盤放在床頭的櫃子上, 從阿緋手裏將布巾接過來。

自從帝無炎回到青冥宗後，孤月便自請辭去宗主之位，降級為護法, 宗門所有人對他的稱呼也從“宗主”變成了“大人”。

孤月白著臉，回想帝無炎歸來的那一日，他像條狗一樣，趴在宗門前，雙手舉起，將金令交還的場景，眼底不由得泛起一抹陰狠之色。

他籌謀了這麽久，還是功虧一簣，努力得來的一切，又不得不親手交還，這比拿刀子剜著他的血肉還要疼。

阿緋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，雙目無神地盯著窗外的草木搖曳的影子。

“妹妹還記得這裏嗎？從前你還沒有去東華劍宗的時候，就一直住在這裏。”孤月的聲音驀地在耳畔響起。

阿緋一怔，轉眸望著他，眼底的光是散的。

“你還在想著他。”肯定的語氣，這個“他”自然指的是東方未白，孤月望著她的表情，心裏頭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，“你刺的那一劍，刺得那麽偏，就連帝無炎都看出來了。放心吧，他不會有事，倒是我……”

手忽然被孤月握住，貼在他心口附近完好的肌膚上：“我為你受的傷，可比東方未白嚴重多了。”

阿緋的手被燙了一般，猛地縮回來，視線撞上他的傷口，她的眼底騰起歉意和不安：“你、你為什麽……”

“為什麽要替你擋那一下？”孤月低聲地笑了起來，“因為你是我妹妹呀。既然是妹妹，當哥哥的，自然要捧在手心裏寵著。”

侍女的動作重了一下，孤月的臉又白了幾分，忍不住“嘶”了一聲。

“奴婢該死！奴婢該死！”侍女煞白著臉，俯下身去，以頭撞地請罪。

“好了，你出去。”孤月心情大好的樣子，竟沒有追究。

侍女如獲大赦，又“砰砰砰”磕了三下，連滾帶爬地走出去了。

傷口只清理到一半，侍女走了，屋子裏只剩下阿緋和孤月。孤月自然是無法自己動手的，阿緋只好拿起布巾，繼續替他清理傷口。

這回阿緋沒再想著東方未白，動作快了許多，替他上藥的時候，孤月的手再次不老實的抓住了她的手腕。

阿緋擡眸，撞進孤月的視線裏，他的眸子含著淺淺的笑意，輕聲道：“從今往後跟著我，哥哥保證，比你那師父待你好一千倍、一萬倍。”

“師父誰也替代不了。”阿緋不動聲色地掙脫了他的禁錮，將一旁的紗布拿起，裹在他的傷口處，“你待我的每一分好，我都會記著，以後若有機會，定會還你。”

孤月的眸子不由得一黯，手心空落落的，像是失去了什麽。他面上依舊掛著輕佻的笑容，緊緊盯著阿緋的面容，溫聲說道：“妹妹的話，我都記下了。”

將孤月的傷口裹好之後，兩人一時都沒再說話。阿緋沈默地收拾著藥瓶，孤月受了重傷，沒過多久，人便支持不住，合起了眸。

待阿緋將汙水和空的藥瓶都處理好，回來的時候，瞧見一人慌慌張張跑進了殿內，跪在孤月面前道：“大、大人，君上請您過去一趟。”

孤月睜開了眸子，眼底幽暗深邃，看不出絲毫情緒，過了一會兒，聽見他毫無感情地說道：“我知道了。”

那人起身離開。

阿緋走進屋內。

帝無炎和孤月是師徒關系，孤月是被他從人間撿回來的，當年和他回來的還有一群孩子，統共五六十個。帝無炎將他們放在一座孤島上自相殘殺，一個月後，只有孤月一人走出了那座島。帝無炎給他起名孤月，收他為座下弟子，賜他寶劍“銀鉤”。

當年仙門能成功封印帝無炎，和孤月脫不了幹系，這些八卦都是她從前自戚渺渺那裏聽來的，不論是真是假。這些傳言在仙門裏流傳這麽廣，或多或少影響著帝無炎和孤月之間的師徒之情。這次帝無炎回來，不少人都幸災樂禍，在等著帝無炎收拾孤月。

孤月又何嘗不知道。這一劫，他終究躲不過，誰讓帝無炎提前回來了呢。

他攥緊了藏在袖中的拳頭，看了阿緋一眼，對她道：“你在此處好好待著，我去去就回。”

阿緋頷首：“好。”卻在孤月踏出門檻時，身形化作一道白光，鉆入了他的袖中。

孤月似有所感，腳步頓了一下，垂眸盯著他的袖擺，接著，他若無其事的甩甩袖子，朝著帝無炎的住處走去。

阿緋變作了一顆渾圓的紅豆，趴在孤月的袖子裏。孤月大抵是因為傷重，走路的姿勢緩慢而沈重。阿緋等了很長的時間，才聽到一道聲音響起：“弟子孤月，見過師尊。”

因著這行禮的動作，孤月擡起袖子，阿緋被晃了一下，晃得腦袋有些暈。

孤月行完禮後，半天沒等到帝無炎的回應。

阿緋幾乎等得快睡著了，才聽得帝無炎淡淡的聲音響起：“孤月，聽聞本座不在的這些年，你過得很是春風得意。”

“不知道師尊這些話是從哪裏聽來的，師尊被封印在東華山的這些年，孤月殫精竭慮，日夜奔走，從來不敢有一刻放松。”

“哼。”從不遠處傳來帝無炎的一聲輕哼，“別以為本座不知道你的心思，你和謝無名鬥得死去活來，還不是為了仙門第一的位置。孤月啊孤月，當初本座收你為徒，也是看重你的野心和抱負，只是，你不該算計到本座的頭上。”

“師尊！”孤月大驚失色，阿緋能感覺得到，他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，“不知道師尊是從哪裏聽來的這些傳言，孤月敢保證對師尊……”

孤月的話沒說完，便被一聲輕輕的悶哼打斷，伴隨著這聲悶哼的是什麽破開皮肉的聲音。濃烈的血腥味在空氣裏快速的散開來，充斥在阿緋的鼻端。孤月的身形晃了晃，緩緩倒下去。阿緋在他的袖子裏滾來滾去，險些滾了出去。

有血緩緩滴落在地上。

滴答、滴答——

阿緋可以確定，是孤月的血。因為從那一聲悶哼後，孤月沒再發出一點聲音，他甚至連運功反抗的機會都沒有。

“你的金丹，本座沒收了，這便是背叛本座的代價。好歹師徒一場，便留你一個全屍。”帝無炎冷冽無情的聲音打破了蔓延在空氣裏的沈默，他垂眸冷冷地看了一眼蜷縮在地上的孤月，合起手掌，將那沾滿血的金丹握在掌心裏，猛地擡起腳，踹在孤月的心口。

孤月的身體騰空而起，呈現出一道弧形，急速的下墜著，而他下落的方向，正是青冥宗萬丈深淵下的極寒之地。

孤月的身體被抽幹了力氣，軟成了一團，在墜下深淵的前一刻，他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，用力一甩袖，藏在他袖中的小紅豆，化作一個小點，被他甩了出去。

孤月看清那顆紅豆落在懸崖的峭壁上，松了一口氣。

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萬丈深淵中。

阿緋等了很久，直到帝無炎的腳步緩緩而去，才化成人形，貼在懸崖的一側。她腳下立著的地方，是一塊凸出來的石頭，每動一下，似乎都有碎土簌簌往下落著。

阿緋小心翼翼地祭出問情劍，踩在劍刃上，捏著劍訣，操縱著飛劍緩緩下降。

飛劍一直往下沈，隨著飛劍下沈的，還有阿緋的心。

孤月被帝無炎挖了金丹，又從這麽高的地方丟下去，多半是沒命了。但她告訴自己，即便只能尋回他的屍體，她也要下去，替他收斂屍骨，免他一人孤零零的，埋葬在冰淵深處。

阿緋不知道飛劍到底飛了多久，飛到她幾近絕望的時候，終於見了底。越往深處，寒氣越深，到了崖底，呼出口的氣息幾乎在瞬間凝結成冰。

冷，極致的冷。即便有靈力護體，踩在地面的那一瞬間，阿緋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。她將靈力在體內運轉了一周天，才勉強沒有凍僵。

腳底踩著的是冰塊結成的地面，目光所及之處，盡數是一片銀白的世界。冰塊打造的世界，似乎連空氣都凝滯了。

“孤月！孤月！”阿緋大聲叫著他的名字，空蕩蕩的崖底，回蕩的只有她自己的聲音。

“孤月……”阿緋的聲音越來越弱，她將崖底都走了一遍，也沒尋到孤月的半點蹤影。

找不到孤月，意味著只有一個可能，那就是跌下來的瞬間，冰雪便將他的屍體覆蓋了。

阿緋跪倒在地面，帶著靈力的一掌落在地面，整個地面晃了一晃，冰塊裂開一道縫隙。隨著這一震動，無數冰雪簌簌而下，很快便又堆滿一地，連帶著阿緋的身上也落滿了厚厚的一層。

阿緋連續擊了好幾下，都是如此，冰塊裂開縫隙，但是又很快有新的冰雪填進來，凝結成新的冰層。

“孤月。”阿緋的眼角泛著微紅，喚他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哭腔。

在這個世界裏，她認識的人不多，但每一個都待她很好，即便打著哥哥妹妹的幌子，欺騙她利用她的孤月，也是從未有負於她。

“哥哥。”阿緋捂住臉頰，低聲哭了起來。

她哭得很傷心，雙肩聳動著，晶瑩的淚水劃過她的眼角，落地的瞬間，很快凝結成冰。

她就這樣呆坐在冰天雪地裏，半晌沒有動作，在她的身後，厚厚的冰層裏，一雙幽深的眸子正覆雜的盯著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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